大約六七歲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我和最疼我的奶奶正在玩耍,突然來了幾個穿著黑衣的人,把奶奶帶上黑色的車子走了,過了幾天,我聽媽媽說,奶奶在醫院過世了。黑衣人硬生生把我和奶奶的手拉開的景象,是我腦海裡最早有關於死亡的魘影。


小時候,住在鄉下,而在鄉下,大多數生命的價值都是輕賤的,我和弟弟時常看見懸吊在細網上半腐爛的鳥屍,我們記掛那些尚有一絲氣息的鳥兒,往往就冒險去剪破細網,白頭翁、綠繡眼、斑鳩、還有些很好看的鳥兒,這些鳥兒通常也會在我們面前死去。細線絞傷了它們的羽翅,加上驚嚇過度,能活下來的很少。


小時候,還有幾件不能忘記的事。有一條狗,我們喚它小黑,他吃了老鼠藥,掙扎地死在我家旁的空屋裡,死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還有,別人家的狗總會咬死我家養的雞,有一次我站在十幾隻的雞屍裡,一心想著要怎麼毒殺那隻狗。我小時候愛捉魚蝦,那些小魚小蝦的靈活模樣讓我著迷,但最後,我總會發現,小魚小蝦很容易就死掉,從此以後,我不再愛把小魚小蝦帶回家。


從小,我已經知道,這些玩伴,這些我們周遭的生命,總有一天要死的,當它們仍然活著的時候,我就害怕了。


國小六年級,我們家養了一隻狗,黑色的公狗。他雖然頑皮,卻十分愛我,每天放學回家,我抱著他又親又抱,帶他出去散步,我最害怕生了皮膚病的狗,但他生了皮膚病,我戴起手套每天為他擦藥。他十歲的時候死了,我懦弱地無法看他一眼。我後來看到一篇文章說,有一個人因為手肘酸痛去看醫生,醫生說,怎麼會這樣呢?這個人說,因為她養了一隻大狗,每天帶它去散步的時候,狗總急著要往前衝,久了,就有這個毛病……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掉下來。


「狗最近死了,半夜裡酸痛的時候就想起它……」


讀著,我的心臟也隱隱酸痛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明瞭有些親人,會留給你又酸澀又甜蜜的回憶,可是他們卻再也不會回來。


後來阿公和阿媽相繼過世,阿公向來十分嚴肅剛毅,對我們而言,是遙不可攀的權威,可是當我看到阿公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那麼孱弱無依,彷彿向我宣告,再怎麼堅強的生命,都會落到肉身腐朽意志消滅,向時間哀哀乞憐的境地。


阿媽淨身之後,媽媽要我和弟弟去看阿媽最後一眼,我驚懼地拒絕,只有弟弟進去,我孤單驚惶留在原地,跟自己的恐懼對視,只好承認,我無法看著,曾經親親依愛的軀體,失去靈魂的模樣。


妞妞在我懷裡死去的時候,我無法置信,是因為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親近的生命消逝。


為什麼有些人會把死亡當成神祉來膜拜?目睹死亡的同時,你只想跪下來向死亡祈求,祈求這形而上握有強大權力的神給你超越腐朽的力量,就算是延遲一些些也好,過去的美好等同於死亡所擁有的籌碼,擁有的回憶越多,只讓人更形懦弱,就算死亡從不接受人類的祈求,人們仍然癡愚地苦苦哀求。佛說無常,老子說天地不仁,這些,我都明白,只是身為一個平凡之人,我仍然恐懼莫名,我唯一可做,是封閉心靈,試圖不去想念過去的美好,否則,恐懼和失去之感就會馬上擊潰我……如果說,我有什麼痛悔之處,那是我始終無法堅強的面對死亡,無法堅強地陪所愛之人走最後一段路。


面對死亡是如此艱難的課程,而我,卻是過於無能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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