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小時候,最常的玩伴是雞。


我家附近是養雞場,新的一批黃澄澄軟絨絨的小雞來了,我和弟弟樂此不疲地追趕它們,看著一群小短腿邊跑邊跌驚惶不已的模樣,我和弟弟興奮地哈哈大笑,顯然我們很早就展露出虐待狂的傾向。


我們家也養雞,它們和我們養過的動物都不一樣,討厭我們勝過喜歡我們。


大白是隻既神氣又漂亮的公雞,它的肉冠鮮紅,羽色純白而不見一絲雜點。大白驕傲,總是高高地昂著頭走來走去,像是細細審視他那些三妻四妾到底哪個才合它的意。比這更糟糕的是它那種狂妄而不把我們看在眼裡的態度,這在自翔為正義使者的我們眼中簡直無可忍受。


「咕咕咕,大白過來。」我和弟弟拿著白米飯喚它過來。


等大白來到我們面前,我們便趁他不注意呼它巴掌。我們為自己的巧妙機智得意萬分,可大白先生絕沒有「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臉,你要把左臉也給他打」的修養肚量,它肉冠後的雞毛豎得半天高,氣鼓鼓撲著翅膀,嘴喙腳爪並用撕咬得我和弟弟身上一條條血痕,我和弟弟一邊跑一邊伺機補上左臉的份,以致大白到後來厭我們入骨,一副恨不得把我們眼睛啄瞎的兇狠模樣。


我們另一項令大白深惡痛絕的遊戲是「拜洞房」。


大白妻妾成群,一旦我和弟弟自以為是的道德感發作,我們便把大白抓來諄諄告誡。


「大白,既然生米都已經煮成熟飯了,好歹,你總要給人家一個交代吧?」我和弟道貌岸然地對大白說教了一番,在我們的心中,大白已經因為這質問而深自痛悔,如果它不是一隻雞應該會流下數滴眼淚以佐證它願意洗心革面的決心,而為了順應這樣的心願,於是我們抓來一隻母雞,慎重其事地舉辦婚禮。


「一拜天地。」倔強的大白看來很不甘願,弟弟就硬生生把大白的頭壓下去。


「二拜高堂。」我和弟把兩隻雞的頭轉過來朝我們拜了幾下,大白的眼睛像是要噴射出火焰。


「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兼任司儀的我宣布儀式完成的時候,被放走的母雞如同重獲新生,拍著翅膀快快逃走,而大白則被留下來繼續給其他十幾隻母雞所謂的「交代」。


現在想起來,當時大白的眼中的確泛著一層淚光,但是否真為幡然悔悟的那種,實在令人存疑。。


然而我真喜歡它們,不僅僅在大白和我們打架的時候。我愛看它們悠閒地漫步在菜園田間翻揀菜葉啄食小蟲,看它們在陽光下慵懶地梳整羽翅,看它們在土堆裡刨出一個個陰涼小洞以避暑氣,看它們棲在高高的枝頭上十分神氣的模樣,看它們夜晚回窩之後彼此依偎互相親愛……我感到自己也同它們一樣,在寧靜平和的氣氛中真實地生活著。


大白和母雞們呼應著急促高聲啼叫的時候,就知道母雞要生蛋了。母雞會把蛋藏匿起來,以免被家裡的人發現之後就會變成明日的早餐。有時,家裡的母雞失蹤,就是孵蛋去了。


母雞孵蛋的時候不太吃東西,又變得極兇,我們巴巴地把白米飼料送到面前它亦不動心,孵蛋又孵得形貌狼狽臭氣沖天,心疼得我們蹲在窩前把它臭罵一頓,嘮叨其「不愛護身體」云云,簡直像是過度苦口婆心的母親。


小雞孵出來了,又變成我們新的玩伴。我們家的雞口始終眾多,原因在於我媽說要宰雞時,我和弟必然大哭,以離家出走要脅,是故我家餐桌上的雞全是買來的……我們所養的雞功用是生蛋、繁衍、以驚人的速度吃光我們家的白米。


有一天,回到家,有種奇怪的安靜。我最心愛的乖巧母雞在鋪滿舊報紙的紙箱裡留了一顆尚有餘溫的雞蛋,顯然才剛離開不久,我捧著蛋四處叫喚它的名字。


直到看見一地雞屍。


就連向來最凶悍的大白也不能倖免。


我佇立在雞屍中大哭。那樣的失去,也許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太沈重了,我心裡的恨意,一直到好多年後才漸漸消失。


有時我會回想起曾經甜美的的時光……溫和而寧靜的金黃日光撒落在磚瓦平房前的草樹田園,母雞護衛著小雞尋覓食物,我和弟與兇狠的大白打起架來……那一切的一切,恆常反覆的溫暖記憶。


好像從未曾改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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