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老房子,我便十分雀躍。


走山野鄉間的路,往往遇見一座石灰大半脫落露出褐黃土角的屋,也許一棟紅磚薄瓦的房。


房屋或者頹圮已無人居,青苔和花草默然無聲地佔據了大部分的領土,若是旁邊仍有人家,老房子要不是拿來作為豢養雞鴨的圈舍,就是將餘間的空地闢為菜園。土角厝牆上不協調的藏青色斑駁鐵窗、紅磚厝上芒草寄生的黑灰色薄瓦都是常見的風景,實在窮苦的人家,土角厝覆上塑膠片作為屋頂,壓上石塊之後便是居所。我退開一步仔細端詳,以為老房子仍有呼吸、有表情、有許多塵封的往事尚未說盡。因為貧乏,前人對於物力之愛惜往往近於信仰般崇敬,看著,便足以使人摒息莊重。


有些人仍然住在老房子裡。


我看見,貧瘠山區裡的房子,陰暗的空間和雞鴨羽毛散落的刺鼻氣味令人卻步;我看見,老人獨居在老房子裡,其眼神透露之敗壞腐朽氣息令我不寒而慄;我看見,那些住在高高石牆上的磚屋,同四時遞嬗的植物群落成為難得的秩序及端正;我看見,鬧區街市的污穢平房狹窄巷弄,豬肉蔬果和雜貨並肩而立,宣示生活的艱難;我看見,前埕整潔保存完好的房子,不再作為曬穀之用的前埕置滿盆栽變成孩童遊憩的場所,原本為穀倉的古亭畚成為裝飾,街邊院落,充滿一種沈靜的悠長的不擅於變動的氛圍。


老房子,有些人留了下來,有些人選擇離開,大概,都有不同的理由吧。


我在剛收割的農地小路旁看見磚造的房子,旁邊一間石造的便所,我喚媽媽也瞧,媽媽停頓了一下,惆悵地說:「從前你阿公阿媽住的房子也是這樣。」


我於是明白對老房子的依戀其實出自對於童年的懷想。


燒水大灶、放置竹片和木柴的角落、木製臉盆架、石頭洗衣板、白銅洗臉盆、破舊的竹編藤椅和長長椅凳、放置塑膠衣櫃的鐵製床架、並不撕得很齊整的日月曆、泛黑的屋頂樑柱、唱著歌仔戲的電視機……窗邊掛著外公的農具,圓形的飯桌鋪上色彩鮮豔俗麗的塑膠桌布,褐色的舊型書櫃裡頭擺著外公的長壽煙米酒下酒的罐頭和外婆的勸世歌錄音帶,不透明玻璃的窗架難得偷渡一些光線進來,牆上釘著置放雜物的木板,附有鏡子的古老梳妝盒裝滿我不厭其煩細細端看的物品,我躺在掛著粉紅色蚊帳的大通舖上,屋頂原本該是瓦片的位置有一塊塑膠薄片,像是天窗,撒落一束光線,下雨的時候咚咚作響。


老房子,非常陰暗,非常安全,我總是熟知哪個抽屜哪個櫃子裡頭裝了些什麼東西,沒有空間可供鬼怪和任何可怕事物躲藏的疑慮。


老家雖然較外婆家明亮先進一些,但也相去不遠,磚房瓦片,一樣的陰暗色調。物質上是貧乏的,但屋前的菜園雞舍竹林果樹還是帶給幼時的我和弟弟相當大的樂趣。我們在菜園裡不厭其煩地挑出菜蟲給雞隻加菜,母雞則跑到屋裡鋪滿報紙的舊紙箱裡下蛋。夏日,端著一碗糖粒,我們爬過麻花一樣扭轉的鐵窗,坐在黑色的厚瓦上,摘高過屋簷的桑果沾糖吃,弄得一身紫紅,而媽媽總還是那樣,在小小陰暗的廚房裡,為我們張羅三餐。


記憶裡的一切,這樣恆常的反覆,彷彿時間光陰並不能改變什麼,在我的回想裡,我仍然是那個媽媽口中赤腳在碎石路上奔跑的野孩子,然後回家了,那些溫暖的生活痕跡仍在左右。


當我看見一座老房子,我總是暗自揣想,生活在其中的人,會不會像小時候的我一樣,在日日勞動的作息和長輩深刻的愛裡明瞭生活的價值?會不會看見任何相仿的光影苔痕,都會扯動心裡的一絲牽念?會不會像我一樣,也有些懷念卻永遠回不到的過去?有一天當我回到老房子,那些我曾經深深愛過的靈魂,還會等著我嗎?




然而,然而,我終究找不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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