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日本小說教我的事】米果：311過後，倖存者的責任

一年了，許多地震海嘯的影像反覆播送，儼然成為紀念的模式，雖然不在日本，卻因為旅行、閱讀、音樂、電影、戲劇的接觸，而有了類似鄉愁一樣的羈絆。此時此刻，就算說一聲「加油」，都覺得太過沉重，對經歷這場災難的日本人來說，還不夠加油嗎？

如果只是用「好可憐」「好慘」的字句來搪塞，似乎太過分，仔細想想，台灣也位處地震帶，每年夏天到秋天，也同樣位在颱風經過的路線，甚至，我們有名列全世界最危險等級的核電廠，倘若只是邊看電視邊說著「好可憐」「好慘」也未免太輕忽太麻痺了。

村上春樹在加泰羅尼亞領獎當時，發表了一篇反核演說，演說當中提到，日本列島就在四個巨大板塊的交界處上，日本人常說，「自己就像是在地震的巢穴生活一樣」，颱風來襲的日期和路徑能可以透過氣象雲圖分析預測，但地震卻沒有辦法。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每次地震絕不是最後一個，一定會有下一個大地震發生，它可能是十年後，也有可能是明天下午。

沒錯，台灣也在地震的巢穴生活，專家學者也不斷告訴我們，未來台灣也會發生大型地震，是的，可能是十年後，也可能是明天下午，或者，一小時以後，或者，30秒之內。

在日本311所謂的「地震、海嘯、核災」三合一巨大災難發生一年之後，災區產生20年份量的瓦礫垃圾仍在想辦法移除中，仍然有受災民眾住在組合屋，地震與海嘯侵襲的地方逐漸露出重建的曙光，學界產業界協力用新技術讓土壤恢復耕作的狀態，志工甚至每週末都前去災區支援，這當中還包括被海嘯沖走的照片修復工作，志工說，如果不做點什麼，光是坐在家裡看電視，會覺得很愧疚。

可是遭到核能事故輻射污染的福島，某些列入管制區的鄉鎮，至今仍舊維持強制疏散當時的模樣，當地住民可能終其一生都沒辦法再回去了，連起碼的生活記憶都帶不走。

這一年以來，我已經不止一次在google map上面，比照福島核電廠管制距離，以台灣各核電廠為軸心畫出疏散範圍，好了，我們旁觀日本復原計畫進行著，除了捐款除了在網路打氣之外，我們應該有權利也有義務去阻止同樣的事情在台灣發生，這是比捐款和對著日本喊加油更重要的事情啊！

村上春樹在演說中，曾經提到廣島核爆慰靈碑上的一段話：「請安息吧！因為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日本是史上唯一遭受過核彈攻擊的國家，可是在戰後卻選擇核能發電，在遭受核彈攻擊的66年之後，福島核電廠持續排放的輻射污染等同於168.5顆廣島原子彈的威力，不僅讓最靠近核電廠的鄉鎮成為死城，即使不在疏散區，百姓還是暴露在輻射污染底下，鄰近海洋也遭受波及，到底該怎麼辦？沒有人想得出辦法。「日本人在歷史上體驗了第二次大規模核災，但這次並不是有誰把炸彈丟下來，我們自己蓋起了核電廠，用自己的雙手犯下過失，損毀了我們自己的國土，破壞了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在身為被害者的同時也是加害者。這句話具有這個意含。在核子這個壓倒性的力量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因為我們無法遏止敵方使用這種力量進行攻擊，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是加害者。」

村上春樹認為日本在戰後根本不該發展核能，這才是對廣島與長崎的核爆犧牲者的一種集團式的負責態度。

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反覆閱讀村上春樹這段演說，「我們身為被害者的同時也是加害者」，這句話，多麼鮮明，責任重大。

對，我更掛念的，是福島核災的問題。地震海嘯的復原正在進行，但是受到輻射污染的城鎮，正在死去。

《被遺忘的動物們：日本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紀實》這本書的作者，攝影師太田康介在地震三個禮拜之後，帶著貓狗飼料、水和相機，衝進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搶救強制撤離當時被人類遺棄在那裡的動物。太田康介說，他能體會在避難時以人類為優先的原則，但接下來應該要立刻對動物伸出援手才對吧，可是真相竟是完全棄之不顧時，只覺得不寒而慄。「就連主流媒體一開始也根本沒打算報導核電廠半徑二十公里警戒區內發生的悲劇。棄之不顧，最後就會當做沒這回事……」

「我無法忍受。一想到日本全國有高達五十四座核電廠，怎麼樣都無法置身事外。對於核電廠發生的一切如果沉默不語，不設法改變這個扭曲的社會，未來難保不再發生相同的悲劇。」

我也無法忍受，一想到台灣也有四座核電廠，如果置身事外，如果對此狀態仍舊沉默不語，我也會覺得對犧牲者是一種背叛，即使我捐了錢，反覆觀看災難畫面或重建過程而落淚，仍舊不是負責任的作為。

我很期待看到在twitter上面follow的日本推友uedada（東京碎片）以中文書寫的《絆：後311，日本社會關鍵詞》出版，畢竟這一年以來，除了佩服日本人的守秩序、冷靜之外，畢竟只是站在外圍的想像，我想從uedada的日本人視線，彌補自己過於濫情因而欠缺的觀察。

那必然還有劉黎兒從日本核災意識到台灣面臨的風險所提出的呼籲，《台灣必須廢核的10個理由》，台灣竟然是全世界唯一將核電廠蓋在首都圈的國家，京都大學原子爐學者小出裕章甚至推估，核四若發生核災，將有七百萬人罹癌死亡，即使這樣，台灣人也覺得無所謂嗎？

福島核災是一面鏡子，時時提醒我們，活著的人倘若不記取教訓，讓同樣的憾事繼續發生，那就太對不起犧牲者了。我真的不想成為受害者，當然，更不能成為加害者，有些事情，今天不做，明天就後悔，畢竟台灣沒辦法處理核能事故，而且我們都不知道，究竟是明天先來，還是無常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