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綿綿密密，嘈嘈切切，喧嘩怒吼，我站在雨中，雨聲摩挲著我的耳膜，輕柔又暴烈地擾亂我的心。
總是在這個季節，想起最溫柔的往事，想起放肆驕蠻的青春，想起那目空一切的灑脫，有如被深藏在衣箱裡的華美羽衣，知道它被仔細而妥貼地收藏在某處，雨聲盈耳時，我總忍不住撫觸著每一根羽翼，憐惜，又感傷的。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如此說，我從前並不懂。
小時候，我常常淋雨回家，雨水從髮際流淌到臉龐到衣內，那是交雜著寒冷，刺痛，以及自虐的快感。唯有離開了溫暖又安全的庇護之地，才會明白，這個世界並不安適，或者痛，或者寒冷，唯有感受到這些時，才會明白自己活著。
這曲折的心事卻無法對任何人言說。
霪雨霏霏，我沉靜的，看一山的雨霧迷離，空氣中有種特屬於雨水的氣味，我原以為這場景是靜默的，但夏蟬在冷冽而孤絕的氛圍裡，激烈地振動薄翅，瘋狂，而不絕，他們尖叫到嘶竭，激烈地訴說著自己活在這世上的事實，那聲，在我腦海裡反覆迴盪，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也支離破碎。
而雨水，不知不覺，盈滿眼眶。
秋日
殘荷枯黃蜷曲
水色倒映的情景分外寥落冷清
風一吹
枯枝摩擦著嘎嘎作響
聽著
總像是宮女白首
絮叨盛夏昔時那清麗絕美的光景
茭白筍在這時節滋味最為佳美
總讓人不遠千里前去茭白筍田
菰的植株如此細長
聚生水田中不間斷地沙沙細語
其聲
既悠遠
夜裡，把風之谷找出來重看了一遍。
於是想起那有著一片盛大水柳林之地。
你第一次去，眼見水色墨綠烏黑，散發刺鼻臭味，不禁皺起眉頭。然而，為什麼要皺眉呢？這些都市污水管的內容物，不都是由自己家中的水管所流洩出來的嗎？？
如果有最不受歡迎的旅遊排行，猜想，蹲在這樣的污水旁撈取其中水生生物的行程應該可以奪冠吧。
壓抑住心中的厭惡之感，你拿著小撈網，撈起那些外型可和異形媲美的生物，邊用放大鏡觀察邊點名數數：鼠尾蛆、仰泳蝽、水蠆、紅娘華、管尾蟲、跳蟲、蜉蝣、划蝽、細蟌幼蟲、龍蝨、孑孓、紅蟲......。初沈池是生活污水首先流經之處，高度的污染和懸浮物讓水中氧氣稀薄，魚蝦蚌蛙幾乎無法存活，是以池中生物大抵不出這些蟲子，這些外表醜惡的生物在如墨水色裡扭動、翻轉、攫取以污染物維生的細菌和微生物，向來痛恨蟲類外型的你定睛細看，那奇特的荒謬感在心中翻騰不已。
這些生物其實並沒有存於人類想像中那金黃色的華美觸鬚，然而，牠們的確療癒著這腐壞邊界。
出了初沈池，水漫流在深綠色到近乎墨黑的沼澤間。
坐捷運到了竹圍，然後就下車，一路走到紅樹林。
陽光熾烈，我們沿著泥灘地行走，看水鳥展翅飛去，招潮蟹橫行無阻，彈塗魚爬來爬去，模樣很是可愛的。
實則我不喜歡台灣西部的海，其氣味總是讓我聯想到腐爛和死亡，生活在其間的生物，總是替牠們感到委屈......這樣想著時，突然，一片盛大的青綠映入眼簾，那是紅樹林，生長在這河口海洋交界的一座森林。老師帶著我們走進林木深處，我不免為著眼前的景象感到驚詫。
夾雜在泥灘和林根間的，是難以數計、堆疊層積、各式各樣的垃圾。
這些垃圾由上游漂流而來，少數留在了林間，更多漂流進海洋之中，幾乎可以預見的，多少塑料會被海洋生物誤食而導致他們的死亡，多少生物會被這些人造物如破碎漁網緊緊捆縛直到活活餓死，那夜魘般絕望而淒厲的哀鳴卻幾乎無人聞聽。
林間有黑色的河流緩緩地流動著。
那是由排水溝流出的廢水，色澤墨黑，讓人不敢思索其內容物是什麼。這黑色河流的死亡之音彈奏得緩慢悠長，我的思緒跟著它蜿蜒流去，見它逐漸滲入土壤、水、海洋生物之中，然後流進淡水河岸旁大啖海鮮之人的身體裡。
春天的山林裡，我總是貼著陰涼的山壁行走。
這裡是北台灣最陰濕處之一。一旦過午，妖魅的霧氣便飄然而至，水氣厚重沈悶地披覆著整座森域，你感到呼吸不暢，視野模糊，周遭陷入了不安的沈默，鮮明堅實的色澤質理在視覺上逐漸消退淡去，所有的一切皆隱身於白霧之中，僅留下令人顫慄的隱約輪廓。
鬼氣森然。
你會明瞭，那舞躍癲狂的巫女之所以事無形是因為恐懼。
林間深處，傳來細語，那聲響輕微，但可以聽見，霧氣貼附於地衣之上逐漸消融，它滲進岩土之間輾轉行旅，匯聚成點滴水音，一滴、兩滴、三滴......它們剛開始時彷彿並無去處，然後漫漶，尋找流道，穿過岩縫樹根，終而千軍萬馬氣勢驚人地奔流起來，行至懸崖陡峭的切割面，一躍而下。
我站立水瀑其前，凝望著。
這是屬於水鴨掌、苔蘚和蕨類的國度。
有時候會覺得我仍是小孩子，有許多自己的秘密樂趣，這些樂趣是從小培養而來的習性，我喜歡赤著腳感覺泥土的濕潤涼軟，我喜歡各式野花野草，圳溝裡要是有些小魚小蝦，我也喜歡痴迷地盯著它們瞧。
因此我常假公務之名遂行我自己的樂趣，參加一些濕地研習，假裝心思專注地聽講解和記錄物種，但其實心不在焉，走走停停，只想玩樂。
好比去三芝的橫山梯田。
其實真箇是滿山亂竄，因為到處是田，多種植稻米和茭白筍，田水裡淺灰色小魚游來游去，靈活姿態讓我看得目不轉睛。中午在橫山國小用餐，我覷了空便溜出來遊玩。橫山國小的對面是阿石伯的有機蓮花田，也是沿山勢開鑿的梯田形式。走在田埂上但見蓮葉青綠，水珠其上亂滾，根莖交錯密生，而蓮花層層疊瓣立於其中，粉、紫、白、黃......各色渲染對比，花色豔美不似人間之物，我踩踏石階泥埂歡快跳躍地東張西望，有種無人知曉的，野孩子般的快樂。
因為不用農藥，所以物種豐富度也勝過其它水田，我脫了鞋襪坐在泥埂上，足脛浸在被陽光曬暖的田水裡，欣賞這田園景致。
正是開花時節，水竹葉的淡藍、水丁香的嫩黃、野慈姑的純白、鴨舌草的粉紫......固然不比蓮花攝人魂魄之美，但也有其各占一方的爛漫風情。青蛙在這正午時分各自藏匿，也許正在蓮葉下避暑；而原本漫天亂飛的各色蜻蜓，現在也棲止於窄葉澤瀉的枝葉上，與你複眼對望。偶爾一絲風吹來，你聽見蓮葉翻動水面之音攪亂了原本的寂靜，但無法阻止所有生物陷入長長地、慵懶的、欲眠的午後時光。
然後又去源興居附近的水田看水車前，水車前向來是福壽螺的美食之一，所以要見到並非易事，當日見到一大片盛開白色小花的水車前，心中之快樂難以言喻。附近傳統民居乃是石砌磚造，門前亦有小小圳溝流過，婦人蹲坐在屋前洗滌蔬果、揉搓衣物，而水中游魚逡巡不息。於是你不免這樣想......那清澈明快的流水石影、柔軟的水草在水中優美地舒展著莖葉、人與環境之間有著不願跨越過去大肆侵踏的那條界線......有一刻，你會以為看見台灣的里山。
風很大
天空中暗紅灰黑的雲層快速地飄動著
月亮
時隱時現
一個人的中秋
格外安靜
想起許多年前
和朋友晚上去基隆和平島
我們爬上海邊的大石頭
在海潮聲中
躺在大石頭上聊天
然後
月亮升起了
非常巨大非常明晰地
或許我是不明白的
從來就不明白
你
所以
寧願和你隔著
一片荒原
一座冰山
擁抱著我的倨傲
看你舔舐傷口
什麼時候
已經不再熱烈了呢？
我凝視著
眼神如此淡漠
那痛曾烈焰般燒灼身軀
流麗炫美焚過每一塊表皮
留下此生永不磨滅的印記
春天的雨，連綿細絲，停一陣，下一陣，沒有止歇的意思。
我似穴居之獸，有一處可以棲身、可以隱匿，冰封之日已過，然我無意走出洞穴，也無人知曉獸跡，如此一想，便有一種病態的快樂。
近來胃口變了，重口味的東西一樣也不想吃，餓得發暈仍要端正地炒食幾道鮮蔬、熬一鍋清粥，或者是，陶轤的凍頂茶筍雞湯飄著金針鮮綠色的嫩莖，色美，食也美，我一邊吃，一邊想望著我的水芹和野人參收成之日，不免就發出滿足的咩咩聲來。
雨霧細細紛飛，桐花開了，白花中一抹纖紅微黃，撿起尚完整的桐花，一朵朵用鐵絲穿過花萼處，便是桐花花冠。風吹過，桐花紛飛似雪，也是絕妙盛景，我看見有人帶了吃的，在桐花林中野餐起來。
不要視之為工作的話，我倒是非常喜歡的，採集蕨類的葉片然後製成標本，不細觀不知道有這麼多種類，便開心地採了起來，有一個葉片令我想起火焰的，把它貼在白紙中央，為它寫了一首小詩：
「春天到了，
我們來開營火晚會吧！
貓頭鷹來吧！
螢火蟲來吧！
青蛙也來吧！
大家都一起來吧！」
一人高度的芒草聚生在道路兩旁，然後走進樹林，開始起霧了，是大霧，非常厚重奇魅的，在白色霧氣裡顯得越發黝黑的樹幹若隱若現，無論走了多久都是相似場景。
不知下一步該走向何方。
拿出指南針尋找方向，並打手機給約好要來接我們的人。
然後那人來了，帶著我們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了什麼地說道：
「這個季節，是山鳥鳴叫的季節，因為也總在這時起大霧，所以老一輩的人總以為，山鳥的鳴叫聲，是為了要讓人迷途的。」
我豎耳聽，樹林深處，隱隱傳來細語啁啾。
夢的盡頭，我們依然，身在大霧之中，也被鳴聲迷惑。
風已經帶點涼涼的味道。
天很高、很藍，白雲則是山林的襯底。
山壁上的水輕聲漫流，各色奇花異草在陰濕的角落裡各據一方，令人看得入迷。
我一個人走著，旁邊的水管破了，水花噴濺各處，於是跳來跳去地把全身淋濕。
我也是苔蘚，只要一點點微小的養分，就可以活下去。
有時還很涼爽。
薄薄的雨霧籠罩流光，時間停滯在霧氣氤氫的樹林中，雲霧繚繞的姿態彷彿靜止，讓人想細細研究起雲紋的一千種畫法那樣......卻又是流動的，輕緩地飄移著，帶來了萬物正在腐爛正在生長的氣味......眼前石階上地板上的苔蘚長得青潤可愛，我站在廊沿癡看，不熟稔的同事於是問：
「是在看有沒有雨嗎？」
「是在看這山很漂亮。」
似乎是個傻氣的回答。
而陽光暖暖，我便佇足河邊看游魚翻騰旋擺啄食岩苔，看路旁紫花酢槳繁盛一片，為野草野花那微小卻又豐美的世界著迷。路旁有兩三婦人走過，卻又不像是單純散步，邊走邊指指點點：「啊瞧瞧這長得多麼好......可以......沒有人知道呀......」，隨性、悠閒、恬淡、取材於自然的生活，好生羨慕。
天氣再熱一些，潮濕，悶熱，地板上皆是擦之不盡的水氣，於是也跟著焦躁起來，彷彿陰鬱。雨已經停了，淺綠青綠墨綠深綠的層層樹影或濃或淡地書寫出山的輪廓，新芽新枝原來已經佔據了整個枝頭，滿山熱鬧歡騰地宣告著，殘破和新生的交替。我緩步而行，拍些不知名的小小葉片和花朵，其實也並不認真查詢其名姓，只是為了紀念偶然的遇見。
突然，往事潮水一樣撲湧上來
彷彿重演一次，化蛹的難堪
那是太在意別人眼光的欠缺自信
那是飄盪在巨大夾縫其間的荒蕪之地
那是狠狠捏著了心不讓鮮血飛濺而出的碎裂
那是失去了所有驕傲
再重來
大霧，我開著車。
目之所及只有白，純潔的、乾淨的、紗質般輕柔的白。
我喜歡大霧的日子，於是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
閉上眼，踩下油門加速，這樣的白色世界，視覺也不是需要的。
死吧，去死吧。
一切都沒有關係。
樓梯薄窄而迴旋，逕自通往塔頂，這黑而細長的延伸，在風中輕微搖晃，我走著，一邊哭，一邊鬧著不要走。
終於到了塔頂。
底下是一片熱帶森林，夕陽暗紅色的光芒，將遠處的古城剪裁出黑色的輪廓。
然後是第二個夢境。
站在遠方，看著高塔轟然崩塌，巨大石塊掉落碎裂在我面前，空氣中傳來細細的、隱約的哭喊，我閉上眼摀住耳假裝沒有知覺，尋找投宿之所。
那是一整排架高的長屋，茅草屋頂、濃重色澤木料架構、塌塌米鋪就的內室，而氛圍沈靜。我沿著長廊行去，景觀逐漸變異，掛在門邊的彩色長布條隨風飛揚，各色奇形異狀的人們用我所不熟悉的言語叫賣著商品，好熱烈的，我記憶不起他們的臉孔，回想裡只剩下白色而平面的模糊面容。
我闖進了一個市集，彷彿是這樣的，小孩子正在嬉戲奔跑。
上山時，天仍非常晴朗明亮，我們愉悅地走入油桐花散落板根遍生苔蘚的小徑，清涼、幽密、有許多逸致閑情可供揮霍。
走得累了，便坐在路邊。
空氣的色澤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光線漸漸隱入林間水澤，不欲被察覺的流逝著。
油桐樹的初夏白冠特別顯目，突出在淡墨的天色及濃黑的山形之間，宛若在堅實的背景上浮動起來的錯覺。
漸漸地明亮起來。
先是水色倒映螢光，而後是草木密生之處點點明亮，終究滿布林中，螢蟲飛翔之姿輕緩優美，我們輕嘆此景是在夢中，一路行走，有時停下駐足觀賞闇黑竹林之間螢蟲飛舞，彷彿身在細緻精美的巨大燈籠中觀看燈火明滅，明黃星火四竄閃倏即逝，或是時隱時現在優雅而筆直的線條骨架之間。
這燈火寂靜而華美地燃燒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