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想,我們的時代真是一個怪異的時代。

  在記憶之前,我總是與逃亡的惡夢糾纏不清。後面有追殺的敵人,我在各種闃暗的角落躲藏自己,有時候是廢舊的水井的深洞,有時候是蛛網密佈的櫥櫃的後面。

  母親告訴我的童年竟然與這些沒有緣由的惡夢完全相符,也都是倉皇奔逃的經驗。

  從西北奔逃到上海,再轉褔建。離開廈門的時候,我們全家是躲藏在運貨的艙皮下面。

  母親說:在安靜的深夜碼頭,她只擔心我會忽然哭鬧起來。那是一九四九年。

  我沒有記憶,母親詳細描述的許多景像我都絲毫想不起來,但是,我只是重複著相同的被恐懼與不安追纏的惡夢。

  一生被戰爭影響的父母那一代,他們其實有一種在實際災難中鍛鍊出來的勇敢與面對現實,應付現實的健康態度。

  但是,戰爭對我而言卻是完全抓摸不到,卻又無所不在的恐懼陰影。

  其實,在我所有奔逃的惡夢中,我是從來沒有真正看到過敵人的。

  在台灣定居以後,我最早的記憶是夜晚常常有突如其來的空襲警報,有的是演習,有的據說是真的有狀況。原來在街邊院中乘涼聊天的大人們,趕緊回房去,捻熄了燈,或都把特別為空襲縫製的燈罩放下來。

  黑暗中有強烈的探照燈四處梭巡,和警報斷續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孩子們忐忑地依靠在大人身邊,偷窺著探照燈轉過時那聊天的若無其事的表情。

  空襲警報像心臟的脈動一樣,從突然緊張的斷續到持續繃緊的高音,到逐漸弛緩,回復到一切無事的平靜。

  因為空襲的防備,因此,每一家都必須挖掘防空洞。防空洞由政府配給鋼筋水泥的圓形掩體,上面覆土,種植各種植物。

  沒有敵機來襲的情況漸漸久了,防空洞上的芙蓉花一年四季開開謝謝。防空洞裏又變成了豢養雞鴨的圈舍。偶然還有一兩次空襲演習,警報聲依舊從緊張的斷續到逐漸弛緩,我和母親撥開開到繁盛一片的芙蓉花,到防空洞內尋找雞鴨私自藏匿的蛋。

  戰爭好像被一種定居下來的生活的秩序驅走了。

  母親一邊摘防空洞上的野菜,一邊告訴我,當初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就是這靠吃野菜活下來的。

  野菜開紅黃色小花,蔓延得很快。母親摘下後曬乾,用水洗淨,再燙過一次,加醋加醬油辣椒即可吃食了。

  野菜並不見得好吃。可是母親口中的武家坡的故事使我著迷。從相府千金落難到寒窯中吃野菜,王寶釧的十八年是人活著尚有做人的本份。

  母親說她曾經在小時候去過武家坡。仍然看到王寶釧當年住的寒窯,寒窯上也仍然插著她挑野菜用的鐵鏟。鐵鏟看來隨意插在土裡,上前搖一搖,卻如鑄在土裡一樣,怎麼也搖動它不得。

  母親口中的故事真真假假,我後來長大,逼問她是否真的動搖過那鐵鏟,是否那鐵鏟真的一動也不動;她還是毫不猶豫,一口咬定那鐵鏟當真一動也不動。

  「我還進窯門內去看了一看,牆上掛著王寶釧的畫相,哎呀,吃野菜吃得肚皮都是綠的。」

  母親口中的故事伴隨著我度過了物質匱乏的五○年代。她的故事也從不容反駁追究。她的荒謬似乎反而是因為那麼堅定地相信著生活中有一種道理,做人有做人的本份,就像王寶釧的鐵鏟一樣,一動也動它不得。

  五○年代到六○年代,大家都說那時的台灣真是窮。但是,也許因為母親罷,我感覺著一種富裕。富裕是因為生活中有期待。有信仰,有還可以活得更好的努力與上進,有人之所以為人的不可動搖的自信與尊嚴。

  當然,生活真是艱苦。劈柴生火,煙嗆得淚水直流,兄弟間也從打鬧玩耍中逐漸學會了把爐子生得旺盛而無煙。

  後來賣炭的街角老頭改做煤球了,一落一落有圓孔的煤球堆放在屋簷下。我從學校回來,吃完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換煤球。用一把鐵箝插進圓孔中,把已經燒完卻還火紅的煤球箝起。因為煤質很鬆,所以生怕夾碎了,總是戰戰競競,好像在教堂中做莊嚴的儀式,把用完的煤球護送到門外,用來填平下雨時會積水的坑窪處。

  做煤球的街角老頭因為各家換裝了瓦斯而消失了。

  換裝瓦斯的頭幾年,大家都很興奮,也沒有人注意到街角老頭的消失。有一天母親忽然提起:「那時候煤球錢總要賒欠他十天半個月。」我才覺得他真的是消失了。在一個繁榮起來的城市,在大家急忙賺取物質的時代,他在街角簡陋的瓦房也已改建成高大的玻璃帷幕的大樓了。

  家境好轉之後,我終於在大學畢業後要求家裏讓我修習自己喜歡的藝術史。

  有幾次帶母親到故宮博物院去參觀。她聽我一一介紹畫畫,也很驚訝兒子的好學罷。走到展示瓷器的一間,看到清代乾隆年間的一批鬥彩的瓷碗,她忽然安靜了一下,隨後又笑了起來,她跟我說:「這些碗,以前家裏一櫃一櫃的,你外婆發脾氣的時候就拿幾個來摔在地上。」

  母親是外婆的獨女,談到外婆,她總有些黯然。外婆在西安過世的消息傳來,並不拜神的母親在華嚴蓮社做了一堂佛事,不眠不休的折紙錢,匍匐在佛殿上嚎啕大哭,我只聽到她自責的「不孝」二字。

  母親從繁華到赤貧,她對我學的藝術有一種不屑。我從艱困的童年到今日台灣如此繁華極盛,也有悵然若失之惑。看到更年輕一代沾沾自喜於台灣的富有,總覺得使人捏一把冷汗。

  戰爭使人經歷毀滅,思考毀滅,也對自己現在的繁華覺得只是無常。

  但是無常之中,還有王寶釧十八年挑野菜的鐵鏟,母親永遠相信它一動也不動地端端立在寒窯之上。

  我相信自己身在南朝,一切繁華其實都如浮沫。但是終究是母親口中的故事使我相信南朝也自有一種端正,在寒窯之上四十年來,一動也動它不得。
  
    本文原刊登於《中國時報》199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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